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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年后,初秋。
寒城,“宁息苑”墓园。
天空中阴云密布,随时都要落雨的样子。
一场葬礼刚刚结束,工作人员稀稀拉拉地散去。
新坟前,挽着发髻、戴着墨镜、身着一袭黑衣的骆心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。
墓碑上是一张帅气的脸,深眸之中绽放着说不出的风采。
就是这双眼睛,曾经令她沉迷其中,无法自拔。
如今,他却再也不能对她眨眼。
又一波疼痛划过心田,两行泪水顺墨镜下缘滑溜,在美颊上肆意流淌。
骆心却一丝抽噎都没有。
虽然在流泪,心情还算平静。
为了这一天,她在内心里足足准备了七年。
七年,二千多个日日夜夜,每时每刻的殚精竭虑,摧枯了她的心。
医学专家说她用无私的爱铸就了一个医学奇迹,让他多活了七年时光。
可是她更倾向于因果循环这个说法。
二十年前的初秋,从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样子,就种下了一个“因”。
二十年后,同样是这个初见萧瑟的季节,她得到了一个“果”。
算不得是“苦果”,但是很涩,且够她品味好久。
“三叔,今生缘尽于此,来世我们再修造化。”望着墓碑上的照片,骆心喃喃低语。
这辈子,她能为他做的,全部都做完了。
数次历经生死,几度肝肠寸断。
浮浮沉沉,聚聚散散。
然,无悔无憾。
蓦地,一块淡青色锦帕被送到了她的眼前。
持帕子的,是五根细直又干净的竹指。
骆心根本不必看他的脸、不必听他的声,便能认出他是谁。
尽管,他们已经七年未见。
她接过锦帕,摘下墨镜,擦拭着脸上的泪水。
这是一张未受岁月洗礼的脸。
黛眉,俏鼻,圆眼,樱唇,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样子。
擦完脸,重新把墨镜戴好,骆心转头望向身侧的男人,“崇叔,好久不见,别来无恙!”
蒋二爷露出浅浅的鱼尾纹,颔首,“沁沁,好久不见。”
随后,看着墓碑上的男人,“少恭,好久不见!”
那个满是敌意的声音却再也不能对蒋二爷发出挑衅。
蒋二爷叹了一声,将手中拎着的威士忌打开,一整瓶酒,全部洒在了坟前。
酒味在空气中飘荡,就像坟墓下躺着的人,曾经那么的邪肆狷狂。
洒完酒,蒋二爷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。
拆开,点燃一支,连同整个盒子一起放在了碑座上。
骆心莞尔浅笑,“三叔早就戒烟了,因为我和瞳瞳都不喜欢闻烟味。”
蒋二爷便把香烟熄灭,塞到盒子里,揣进了口袋。
“沁沁,要下雨了,我们走吧,好吗?”他看了一眼天空,温声劝道。
骆心抿唇颔首,却往旁边的坟墓走去。
蒋二爷简单地挥手示意,便有人小跑着送过来一束盛放的康乃馨。
他把花束递给她,她接了,安放在碑座上。
这里名为骆倾倾女士的衣冠冢,实则墓穴内并无她的衣服,只有一把她生前用过的牛角梳。
梳子是当年迁坟之前,蒋少恭从老祝那儿要来的。
安放于此,算是念想。
骆心每次来寒城,都会祭拜一番。
血缘亲情,无论何时都割不断。
而就在几米开外,隔壁那座荒废的空墓曾经是她自己的坟头。
多年以前,蒋氏兄弟以为她死了,就把那具焦尸葬在了骆女士的旁边。
再后来,得知了焦尸的真实身份,便将她移走,去和他的丈夫合葬。
打那以后,这块墓穴就空了下来。
几个月前,闲聊的时候,蒋少恭曾要求把他葬在这座空坟里,因为墓碑上曾经雕刻着她的名字。
骆心提出了反对意见,——那座墓穴毕竟躺过别人,并且还是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。
她想为他重新起一座坟墓,要大一点,将来她好住进去。
男人没有拒绝,但是他坚持要把自己的骨灰葬在寒城。
问他原因,怎么都不肯说。
那个时候,他已经双目失明、全身瘫痪。
她为了安抚他的情绪,便答应了。
他们就是这样,坦坦然商谈身后事。
让他睡在她妈妈的衣冠冢旁边,想来也不会太孤单。
于是,她买下了衣冠冢左侧的墓地。
至于右侧那座空墓穴,就由它空着吧!
骆心把妈妈的照片擦了擦,屈膝叩了三个头,拎着手袋,缓缓起身。
蒋二爷并肩跟她一道往外走。
没走几步远,天上便开始落雨,淅淅沥沥。
秋雨寒凉,打在脸上,心里都跟着冷得起哆嗦。
只几秒时间,便有人擎着黑油伞紧紧跟在身后。
随即,一件带着体温的西装外套披在了骆心的肩上。
她没有道谢,甚至都没有看一眼身侧的男人。
走出墓园,坐在车子里,终于没那么冷了。
雨势骤然变急,司机转过身,请示蒋二爷,可不可以等雨势稍微小一些再走。
蒋二爷同意了。
就算司机不请示,他也会这么决定的。
从很多年前起,他就变得惜命,一切以安全为主。
因为他必须得长命才行!
雨滴“噼里啪啦”地落在车上,热热闹闹的,跟车内的静谧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骆心扭头望着窗外的雨幕,蒋二爷也跟着望过去。
实际上,他更多的是在看她的侧颜。
七年,她居然一点都没变。
他不禁莞尔,心想:果真够“仙”。
“崇叔,亦乐现在怎么样了?”她忽然问道。
有点没话找话。
大概是受不了车内的气氛吧!
蒋二爷听了,立刻换上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。
“他啊?已界而立,却不思进取,成天见一个爱一个。这不,前阵子才结完第三次婚。”
骆心不由得扭头看过来,“是不是受他妈妈影响太大了?”
她是有听说,亦乐的母亲热衷于俘获不同类型的男人。
那个英国女人,大半辈子只做两件事,——结婚,和离婚。
蒋二爷撇撇嘴,“有这方面的原因。另外,我对他疏于管教,也是原因之一。以前还以为国外教育出来的孩子会很优秀,现在看来,真不是那么回事!靠谱的实在是太少了!”
还好,他还知道自我反省。
亦乐的话题不太够谈,来来往往两三句就结束掉了。
蒋二爷不希望冷场,这次换他主动找话题。
“下葬这么大的事情,怎么只有你自己回来呢?”
骆心低头摆弄着手指,“爸爸身体不好,我不希望他飞来飞去受罪;两个孩子都在上学,课业耽搁不得;我哥倒是想跟过来,不过被我强行留在了都灵,让他照看那一老两小。”
虽然明知蒋二爷对一切都了如指掌,她还是知无不言。
细想想,老祝之所以放心让她一个人带着骨灰回国,指定是跟蒋二爷通了口风的。
在寒城,由“寒城的天”来罩着她,还有什么不放心的?
蒋二爷很认真地听完骆心的回答,不禁颔首,作出“原来如此”的表情。
有点尬聊嫌疑。
幸好,雨势减小,司机发动了车子。
“崇叔,直接送我去机场吧!”骆心轻声说道。
这次回来,她连行李箱都没拿,只背了个大号手袋。
三叔的骨灰,是她惟一的行李。
听了她的话,蒋二爷微微一怔,——祝老爹也没说她葬礼一结束就回都灵啊!
骆心跟着解释,“恩恩倒是没什么,瞳瞳离不开我。三叔走后这些天,瞳瞳做梦总哭醒。”
“订机票了吗?”蒋二爷问道。
骆心摇头,“没有,网上订不到今天和明天的票,我又不太愿意转机,所以想去机场碰碰运气”
蒋二爷忖了忖,“我送你。”
骆心以为他要送她去机场,便“哦”了一声。
不承想,接下来他却吩咐司机回“栀园”。
“崇叔”骆心想说话,但是被蒋二爷用手势给拦住了。
紧跟着,他打电话吩咐左豪,命他马上申请适航许可,最晚在明天以前就得出发飞往都灵。
这时,骆心才明白他那句“我送你”是什么意思。
原来蒋二爷要用自己的私人飞机送她回都灵。
“崇叔,不用的,真的不用,大不了我买后天的机票飞回去!”她赶紧婉拒。
蒋二爷的态度十分坚决,“就这么定了,先回‘栀园’作短暂的休息。等适航许可一下来,我们就出发回都灵。左豪办这种事很利落,你只管放心。”
骆心知道拗不过他,只好同意。
车子停在“栀园”主楼前,雨还没有停。
蒋二爷先行下车,接过手下的雨伞,亲自为骆心遮雨。
寒意袭来,骆心不得不裹紧身上的西装外套。
两人并肩而行,雨伞却只擎在她的头顶。
进了楼门,她才发现他的衬衫都湿透了。
蒋二爷只是淡然微笑,把她送到客厅去待着,他则上楼换衣服。
坐在沙发上,骆心脱下西装外套,习惯性地整理手袋。
因了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换洗内衣,零零碎碎的东西太多,便不得不倒在沙发上重新收拾。
刚倒出来,唇膏就一骨碌掉到了沙发下面。
骆心弯腰去捡拾,够到唇膏的同时,还摸到了一样东西。
一并拿出来,搁在掌心细瞧,是枚耳钉。
有点眼熟,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。
她正冲着耳钉发呆,蒋二爷回来了。
脚步很轻,发现时已经站了在她的身侧。
“唔,找到了?你是在哪儿找到的?”看见耳钉,他好像非常兴奋。
骆心把手掌往他面前送了送,“沙发下面。”
蒋二爷伸出两根竹指,小心翼翼地捏住耳钉,举在半空中,凝神望着,十分专注。
“丢了那么久,今天居然被找了出来,这是什么缘分?嗯?什么缘分?”喃喃自语。
骆心没有问这耳钉是谁的。
用脚趾头都能猜到,耳钉的主人是个女人。
崇叔对耳钉这么在意,想必对它的主人也是万般在乎的。
七年了,他这样优秀的男人,理应遇到相配的女人,深情缱绻,同度余生。
蒋二爷端详完耳钉,转眸望过来,“沁沁,谢谢!”
骆心摇摇头,继续整理手袋。
男人则去对面沙发上坐着,直直地望过来。
收拾好东西,骆心摘下鬓边的白色绢花,复又重新戴好。
其实她绢花并没有歪,她只是想借这个动作,提醒彼此。
蒋二爷努唇忖了忖,然后轻扯唇角,并未出言。
他都懂。
懂她此刻的心情,还有,她将来的打算。
她就是她,任何女人都比不了的她。
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,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终于,蒋二爷姗然开口。
“沁沁,别怕,好不好?”
他看她的两只小手绞在一起,都快要把纤细的指头给扭断了。
骆心惶然抬头,“唔,没有,怕什么啊,不怕!”
蒋二爷叹了下鼻息,起身,走到她面前,蹲了下来,仰头望着她。
“少恭才走,我不会对你怎样的。”说得好直白。
骆心下意识往后靠着,尽量离他远一点。
“崇叔,虽然我这么称呼你,但是你的身份始终是我亡夫的哥哥,我的二伯哥,!”一而再地强调,表明态度。
蒋二爷笑了。
当年他在“花火”被老庞他们打趣“老房子着火”的时候,就露出过同样的笑容。
几分温暖,几分邪肆,几分恣意,还有一分羞赧与淡然。
好复杂的笑容,偏偏一点也不难看。
绝壁是他的特有招牌。
“沁沁,崇叔的行事作风可能与常人不同,但不代表崇叔是畜.生。你只管为少恭守着便是。放心,你守着他,我守着你。这个话我只说一次,以后不会再重复,希望你记在心里。”
温声细语如昔,分辨不出喜怒。
骆心点点头,“知道了。”
蒋二爷抬手摸摸她的头,“乖!刚刚左豪给我打电话了,四个小时后就可以准时起飞。你还有三个小时可以用来休息。走吧,我带你上楼躺会儿。”
“不用了,不累。”骆心下意识拒绝。
尽管他已经立下的承诺,她还是想防着点。
男人扯了扯一侧的唇角,“所以你还是对我存着戒心是不是?我若是想对你做什么,哪里不能做?非得去卧室吗?图舒服还分地方吗?”
有一点不悦。
骆心不想再惹他,便拎着手袋起身。
蒋二爷从她手里接过手袋,咕哝了一句“原来这么重”,随后便抓着她的腕子,带她上楼。
还是那间主卧房,还是那张床。
七年前她在这里住过几日,之后便回了都灵。
打那以后,他就住了进来。
“前天换的床单,如果你介意,我现在马上让人换。”站在床边,蒋二爷沉声说道。
骆心赶紧摆摆手,“不要这么麻烦。我穿着外衣躺一会儿,等我走了再换床单吧!”
——原本是不打算躺的,可是几级台阶走下来,腿上的乏劲儿也跟着出来了。
还是躺一会儿,伸伸腿儿吧!
蒋二爷便帮她展开被子,摆好了枕头。
看着她上床躺下,帮她盖好棉被,他便出去了。
望着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关合的房门口,骆心暗暗松了口气。
其实,从之前在墓地重逢,到他转身离开那一秒,他连根指头都没有碰过她。
她能感觉得到,他在刻意保持距离。
这明明应该令她心安,却因为他的刻意为之,反倒叫她不安。
不过,在舒软的大床上躺了不到一分钟,脑子里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。
前些日子,狄风特意跑回来一趟,选了墓地,做了墓碑,并且安排好了下葬时间和相关事宜。所以她下飞机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墓园,根本没得休息。
这会儿,时差带来的困倦和混沌便袭了上来。
床单上那股很好闻的熟悉味道宛若催眠剂,引来了成群结队的瞌睡虫。
骆心连个身都没翻,很快便睡着了。
走廊里,蒋二爷背着双手,眺望远处的寒江水。
良久,他把一只拳头送到面前,缓缓摊开。
掌心是一枚小巧的银色耳钉。
一想到小东西居然不认得自己的东西,蒋二爷便露出了招牌式“崇笑”。
那一年,他意图软禁她,第一次把她带到主卧房。
后来,她被蒋少恭“抢”走,他回到主卧房来触景思人,无意间发现了这只耳钉。
是她的没错,他还记得她的耳垂又大又圆润,衬得这耳钉更加小巧。
自此,他便将这枚心形耳钉当作了宝贝,——得不到她的心,得不到她的人,只能用她戴过的物件以作宽慰。
他每天都会把它带在身上,每晚都会握着它入睡。
就像,对她一样。
令人郁闷的是,几个月前,耳钉不见了。
蒋二爷曾认为那是上天的一种暗示,暗示他不要再无休止地等下去。
毕竟,早就被医生判了死刑的蒋少恭还在顽强地活着。
蒋二爷怕自己熬不过堂弟,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。
直到,一个月前,他接到了蒋少恭的电话。
挺意外的。
终究是好多年都不联系了。
电话里,蒋少恭的呼吸声很重,是那种虚弱又沉顿的喘吁。
“二哥,我想求你办件事。”
张嘴便是恳求的言辞,完全不像蒋三爷的行事作风。
蒋二爷闹不清楚弟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便淡然回道,“说吧,我听听看。”
他不能一开口就答应。
自己心爱的女人在照顾对方,这已经够扎他的心了。
如果再任由堂弟予取予求,蒋二爷过不了自尊这一关。
岂料,蒋少恭的下一句话居然是“二哥,我快不行了,等我死了,请你照顾骆骆。”
这跟托孤有什么分别!
蒋二爷内心震撼之余,毫无推辞之意,“你放心,我会照顾好骆骆和两个孩子。”
蒋少恭好像在笑,无声的笑。
“孩子会长大,用不着特别照顾。但是骆骆不同,她吃了半辈子苦,是该享享福了”
没说完,喘了好一会儿。
蒋二爷并不搭话,作出倾听的姿态。
蒋少恭清了清嗓,“二哥,虽然骆骆之前跟姓卓的结过婚,但是并没有跟他发生过关系;还有,阎肆软禁她那三年,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。从始至终,骆骆只有我一个男人,并且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了。请你相信,她是个干净的好女人,千万不要嫌弃她,咳咳咳”
“嗯。”蒋二爷用一个字表达了内心的肯定。
电话那边的人忽然哭了,声音不大,但绝对是在抽泣。
“二哥,我不想死。这么好的女人,这么好的孩子,这么好的人生,为什么不能让我一直拥有下去”
蒋二爷的眼眶也跟着湿了。
“少恭,你得相信一件事。沁沁不让你死,你是无论如何都死不了的!你信不信,她是个特别的女人,她的意志力是有神奇力量的。”
“二哥,我知道她的好,都知道,所以,我在她面前从来不悲观,我不能给她压力,可是二哥,我也是人,我也会怕死”
蒋二爷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才好。
毕竟,这世上没有真正的“感同身受”。
所有的安慰都是想当然,或许在理,但未必在情。
于是,他只能专心倾听。
倾听弟弟的苦楚,还有那无处放置的,留恋。
那天,蒋少恭说了好多话。
蒋二爷只是间或搭上一句。
兄弟俩之间的关系从来没有那么和谐过。
那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。
不久前,蒋二爷从祝瑾年的口中得到了蒋少恭的死讯。
尽管他竭力遏制着眼泪的流淌,却在不由自主地唤出“少恭吾弟”的时候,乍然泪崩。
那个刚刚过完五十一岁生日的人,就这么走掉了。
再也不会回来了
蒋二爷适时收起了对往事的回忆,步履稳健地下楼去。
他就是有这个能耐,情绪收放自如。
三个小时之后,亲力亲为安排好一切,复又回到楼上。
推开主卧室的门,看见小女人还在酣睡。
他走到床畔,低头望着她的样子,不禁又嘴角上扬。
弯腰,垂首,好想亲一下。
然,终是没有造次。
他是一如既往地爱慕着她,但,也要对得住她发上的那枚小白花。
看了一眼腕表,蒋二爷轻咳一声,伸手推了推骆心的肩膀。
“沁沁,醒一醒,快到时间了”
骆心缓缓睁开美眸,眨了眨,“唔,崇叔”
大约过了十秒,才反应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形。
遂,赶忙坐了起来。
动作有点猛,把本就簪得不牢靠的绢花给抖掉了。
望见床单上的小白花,骆心的目光疼了一下。
动作僵硬地捡起来,又别了回去。
随手摸摸发髻,并不凌乱,不用重新梳理。
下床穿好鞋,骆心回身就去拆卸床单被套。
蒋二爷一把拦住,“嗯?这是做什么?”
“外衣脏,拆了让人洗啊”骆心还有点睡眼惺忪。
男人摇头,“我跟你一起去都灵,来回且得几天,现在就换,不还是照样落尘?等我回来再换就好!”
其实,呵呵,他怎么舍得换下来!
骆心便换了个动作,抖着被子,准备重新铺一下。
“不要”蒋二爷生怕被子上沾染的她的气味被抖掉,慌忙阻止,“好了,时间不多了,你快去洗手间整理一下,待会我们就出门。”
“嗯,我去洗把脸,精神精神。”骆心放下被子,去了卫生间。
蒋二爷忍不住俯身闻了闻枕头,眉眼间的满足感无所遁形。
一个小时后,飞机升空。
机舱内,同行的还有左豪和一个空乘人员。
不过,他们都坐得远远的。
蒋二爷亲自帮骆心把座椅调到最舒服的角度,随手给了她一本书。
骆心瞧了一眼封面,是“芭蕾女皇”安娜.巴甫洛娃的人物传记。
翻开,只读了几页,便沉寂其中。
蒋二爷坐在对面,也拿起一本书翻阅。
实际上,看书只是幌子,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对着她发呆。
骆心一口气读完了整本书,之后便累得睡着了。
待她睡熟,蒋二爷起身帮她搭好毯子,动作轻得像是对待婴儿。
那边厢,男乘务一直在乜斜着蒋二爷的举动。
终于,被忍无可忍的左豪给踹了一脚。
“眼睛不想要了是不是?”左侍卫咬牙问道。
男乘务倒也实诚,小声询问,“豪哥,为啥你可以看,我就不能看呢?”
话音才落,又挨了一记闷脚。
“我跟你能一样吗?”只这么一句。
确实不一样。
曾几何时,那边的两个人,都是他左侍卫给救下来的。
飞机一路翱翔,准时在卡塞莱机场的特许跑道降落。
因了蒋二爷并没有提前知会老祝,所以,当他们出现在“茁园”时,还是把祝老爹给惊到了。
两个气味相投的男人居然一改儒雅风度,兴高采烈地拥抱寒暄。
看得一旁的狄风忍不住酸溜溜地来了一句,“义父从来都没有跟我拥抱过”
左豪跟着溜缝儿,“我也从来没见崇爷抱过哪个同性”
狄风一下子捉到了他的痛脚,“你的意思是,你们家崇爷经常对异性左拥右抱?数量还很多是不是?”
左豪不悦地“啧”了一声,“听说你以前是打野拳的是不是?有空咱们切磋一下啊!是爷们就要武力解决问题,别跟个小妞儿似的净耍嘴皮子!”
狄风无所畏惧,欣然应战。
就这么的,在祝瑾年和蒋宇崇寒暄的工夫,左豪和狄风成功约架。
骆心撇开四个幼稚程度各不相同的男人,去楼上找瞳瞳。
今天周末,孩子不上学。
在瞳瞳的卧房门口,便能听见稚嫩的说话声。
“坦克,妈妈那么爱爸爸,爸爸却死掉了,我好心疼妈妈”
“坦克,我们得想个什么法子,让妈妈快乐起来”
“坦克,你怎么都不回我一句啊,我在跟你说话呢!”
“汪汪汪!”
骆心莞尔浅笑,叩叩房门,走了进去。
十岁的瞳瞳坐在小沙发,一岁大的灵缇犬趴在沙发前的地毯上,一娃一狗对视“聊天”呢!
看见妈妈进门,小妮子立刻跳下沙发,蹦蹦跶跶跑过来。
狗狗也摇着尾巴跟上前。
骆心蹲下身子,一手搂着女儿的小身子,一手摩挲着狗狗的脑门儿。
“妈妈,我还以为得过两天才回来呢!”瞳瞳努唇亲了亲妈妈的脸颊。
当妈的回亲一下,“这不是想念瞳瞳嘛,妈妈就急匆匆赶回来了。”
顿了顿,“瞳瞳,你还记得崇大大吗?”
小妮子凝眸想了想,摇头,“不太记得了。”
骆心便拉着孩子的小手,一起下楼。
客厅里,蒋二爷望着面带怯意的小妮子,柔声问道,“瞳瞳,还记得崇大大吗?”
小妮子踩着小碎步走过来,站在他跟前,咬咬嘴唇,“我能摸摸你的耳朵吗?”
“瞳瞳,不可以这样,不礼貌的!”当妈的轻声呵斥。
蒋二爷却摆摆手,冲瞳瞳点头,“来吧,可以。”
小妮子便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耳朵。
“丫头,想起来了吗?”蒋二爷再问。
瞳瞳终于点头,“想起来了!在飞机上,颠簸得好吓人,我摸着崇大大的耳朵,便再也不哭了。”
说完,拱进了崇大大的怀抱。
面对如此温馨的场面,一旁站着的左侍卫却疑惑不解。
作为崇爷的随扈,他见过了崇爷杀伐决断的狠戾、运筹帷幄的阴鸷,甚至那些都是常态。
可偏偏,他在这家人面前,温和又谦逊。
咳咳,居然还用“摸耳朵”这种诡异的招数来哄他们家的孩子!
还有,在整个寒城,乃至周边几个城市,崇爷就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狠角色。
有谁敢正眼儿瞧他?有谁敢置喙他的话?又有谁敢拒绝他?
喏,就在这个屋子里,正眼瞧他的,置喙他的,拒绝他的,都占齐了。
百思不得其解的左侍卫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,——一物降一物。
真是这样。
蒋二爷的鱼尾纹从进门起就没有消失过。
客厅里热热闹闹,骆心却没有见到恩恩。
小声问过狄风,得知儿子在健身室,她便离开客厅,上了楼。
健身室内,十五岁的恩恩在挥汗如雨地打拳。
看见妈妈进门,便停了下来。
骆心拿起毛巾,上前帮儿子擦拭汗水。
恩恩遗传了蒋家的身高基因,现在已经快到一米八了。
当妈的须得举着胳膊仰着头。
“妈,我自己来。”典型的变声期嗓音。
说着,扯掉额上的运动头套,拿过毛巾擦脸。
“一切还顺利么?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擦完脸,恩恩搂着妈妈的肩膀,一起出了健身室。
骆心便把大致经过都说了一遍。
包括被蒋二爷用私人飞机送回来这件事,也告诉了儿子。
恩恩凝着脸色沉吟不语。
骆心知道儿子有话要说,便停了下来。
俄而,恩恩低声开口,“妈,爸爸已经不在了,我不反对你再找个伴儿。可若是间隔太短,会不会让九泉之下的爸爸心寒?”
已经算是很通情达理了。
并且语气表情什么的都很顾虑妈妈的感受。
骆心笑着摸摸儿子的面颊,“妈懂你的意思。你放心,妈妈这辈子都不找了,就守着你和妹妹、还有外公。”
恩恩有点着急,“不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妈,你辛苦了半辈子,该有个幸福的下半生。我只是觉得,爸爸才走,你也需要一个空窗期来清理对爸爸的感情”
“好了好了,妈知道你的想法。赶紧去洗澡,这一身的汗呀,当心别感冒了!”
骆心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,便把儿子推回了他自己的房间。
下了楼,她没有去客厅,而是径直出了楼门。
院子里,坦克趴在它专用的小毯子上晒太阳。
骆心便想起三叔还在的时候,经常坐在坦克身边的摇椅上,一坐就是大半天。
一年前,三叔先是眼睛看不见,后来整个身子也被瘤体压迫得瘫痪了。
其实骆心倒是宁愿他能像那些医生说的那样,忽然间倒下,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。
至少,他所遭受的痛苦会少一些。
偏偏,事与愿违。
看不见也动不了的三叔十分安静,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。
骆心怕他的心理承受不了巨变,怕他胡思乱想,便决定领养一直小犬。
好巧不巧的,在动物保护中心,她一眼便看见了那只刚出生没多久的黑色灵缇。
真的,冥冥中就是坦克在轮回。
骆心把小灵缇抱回家,并且取名为“坦克”。
好奇怪的是,坦克特黏三叔,总爱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。
有了坦克,三叔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。
骆心曾迷信地希望坦克能够延长三叔的生命。
哪怕三叔一辈子都看不见、动不了,她也愿意伺候他。
至少,给他留一口活气儿,给她留一个希望。
坦克终于长成了听话又懂事的大狗,却没能留住三叔的命。
三叔过世的前一天,坦克没来由地哭了一整晚。
是那种伤心欲绝的嚎叫。
怎么喝止都没用,它根本不听话。
老祝嫌晦气,第一次打了坦克。
怎奈,坦克叫得更伤心了。
老祝和狄风担心这是个不好的征兆,打算第二天就把坦克送人。
然,没等坦克离开,三叔却走了。
骆心把坦克当作了三叔的亲人,决意要永远养着它。
望着在太阳下慵懒趴伏的坦克,骆心露出了浅浅的梨涡。